逍遥学能 2017-08-13 13:23
10月8日,遇难学生常倩的母亲在废墟前掩面痛哭。A14-A15版摄影/新京报记者吴江
10月8日,从废墟中挖出的书包和书本遗落在废墟边的草丛中。
10月8日,家长马仁辉夫妇存在手机里的孩子的照片。照片拍于孩子遇难前三天。
10月8日,几名少年在滑坡废墟前帮助大人清理淤泥。附近孩子上学都是走这样的路。
云南彝良县龙海乡镇河村10月4日发生山体滑坡,山下小学被掩埋,18名学生和一名村民遇难。
这是彝良在9月7日地震后的又一场灾难。距离学校复课不到十天。18名8岁到12岁的孩子在教室里遇难。
这是一所原被废弃的学校,因学生复课需要地方而重新被启用。因不在“地质灾害点”范围,这个学校此前并没有被重点排查。
18个孩子的短暂人生,最终被定格在这里。
8岁的马德民喜欢画画。
9月7日地震之后,他的家乡昭通市彝良县镇河村多了很多挖掘机。
崇拜奥特曼和蜘蛛侠的马德民,喜欢上了有动画感的挖掘机。他拿着自己画的挖掘机给挖掘机司机看。
“谁都说画得太像了。”父亲马仁辉说。
10月4日,马德民被压在了滑坡的泥石流下面。
他是第14个被挖掘机挖出来的孩子。
18个孩子遇难,三年级10名,五年级8名。男生9名,女生9名。镇河村上坝小学三年级和五年级的学生一共只有36名。同时遇难的还有一名村民。
“去了一半。”上坝小学的校长李文佳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剩下的那一半学生。
崩塌的山体
跑到公路上,张富春再看住的地方:屋子没了,屋后学校不见了
9月7日地震之后,雨就没有停过。
雨不大,“牛毛细雨”,对住在大山中的村民来说,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一年没有几日晴。
10月4日,8点10分左右。
村民张富春最先听到的是一阵类似汽车发动的轰鸣。
一家三口都在屋里。她的丈夫和儿子在外屋烤火,她在里屋做饭。
伴随着轰鸣,她看到一整块水泥板被推到屋后不远的地方。当时她并不知道这是学校的房顶。
几乎是下意识的,三个人都往屋外跑。
张富春跑在最后,“差点跑不赢”。跑到门口时,她的右腿被冲下来的石头砸了一下,差点倒下去,丈夫拉了她一把。
到处是尘雾,黄蒙蒙的一片。
跑到公路上,张富春揉了揉被灰迷住的眼睛,再看住的地方:屋子没了,屋后的学校不见了。
屋后的小半边山齐齐垮塌下来。泥巴、石头混杂着卷下来的树和庄稼,“堆成个小山包”,盖住了一切。
在镇河村油坊社,这是一个难得的相对平整的坝子。学校后面五米左右,镇河穿流而过,河背后几米远就是大山。山的半坡上是几家人的玉米地。
崩塌在张富春看来毫无预兆。
她的地就在山上,她说之前没发现开裂的迹象。
10月3日她家拉来一车砖,准备把地震中有点损坏的房子修一下。村上另一家也刚在她家附近买了一块地,准备修房子。
紧挨着公路的秦富慧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山体崩塌,“闷声不响地就下来了”。
在村里有些人看来,这个地方并没有那么安全。
村民说,在1995年的洪灾,山体曾有过开裂。在山上耕地的村民也曾发现过开裂的迹象。学生常成娥的妈妈在昆明打工,她接到过婆婆电话,说看到山上地里有裂纹。
村民黄强说,老一辈的人把那座山叫作“大垮网”,这个平整的坝子听说也是多年前由垮下来的泥土堆积而成。
攥紧的书包
一个男孩右手搭在肩头,紧紧攥着书包。滑坡时他可能刚走进教室
三年级学生艾宇在山上小路目击了学校的消失。当时离学校不过几十米远。
她甚至透过玻璃窗看到伙伴们坐在课桌边读书。
山就那么“坐”了下来。“我喊快跑快跑!”
艾宇哭了。
秦富慧拿起电话,把事情告诉丈夫李志松,接着就晕过去了。她的丈夫是这个学校的老师。
李志松说,他一接到电话,就知道“完了!完了!”
9点上课,但孩子们每天都到得很早。不少孩子8点钟就到了。
拦住那些还在陆续赶来的学生。这些孩子们被集中到公路一侧,看着对面的泥堆,一个个哇哇大哭。
最开始的救援是村民自发的。
锄头、铁锨,没有工具就用手搬。马仁辉和妻子是第一对赶到的学生家长。
到现场,马仁辉身体一晃,差点没站住。“我一看,就知道孩子没了”。
上坝小学的校长李文佳穿着拖鞋,在泥巴里找缝隙,对着缝隙喊学生的名字。
没有任何回音。一个小时后,二次垮塌。村民只好撤下来。
在附近做工程的高昆赶到现场,他说一看就知道除了挖掘机没有别的办法。
一点左右,他的挖掘机到了。最开始,挖掘机挖的地方一直没有找到孩子。学校被推了十几米远。第一次挖的地方不对。
最终挖掘机从学校水泥预制板下面开始排查。当挖到书本和桌椅时,大家都知道,就是这个地方了。
在15米左右的横面上,集中了18具尸体。最浅的只有几十公分。“被泥浆冲到表面”。
孩子们全身裹满了泥浆。有一个地方,五六个孩子围成了一堆。有的趴着,有的头轻轻扬起,还有的直接被挤成一团。
高昆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情景。
孩子们的最后一刻被泥浆定型。
有的孩子手里捏着笔,有的拿着书。一个男孩子,右手搭在肩头,紧紧攥着书包。
“他可能刚刚进教室。”高昆说。艾宇说,每天早上到学校,大家都会坐在座位上读书。
那天第一堂课是语文,第十一课,秋天的雨。
孩子们一个个被抱出来,放在帐篷里,法医用河水给他们清洗。
脸庞一点一点露出来。李志松在旁边喊出他们的名字。
实在认不出来的,再根据衣服和家长一起辨认。
家长们被安排在另外一个屋子里等着。
文开德见到儿子文永毅的时候,心缩成一团。头上三个伤口,腰部,他用手比画着,拧了一个麻花,“全挤在了一起”。
夜里一直下小雨。空气中能闻到淡淡血腥气。夜里三点,所有的孩子都被挖了出来。
早上六点,马仁辉第一个把孩子带回家。
他说,我是村干部,我没得话说,我带头。
家长陆陆续续把孩子抬回去了。
马仁辉一直没有掉眼泪。孩子挖出来他不敢去看。回到家里,包孩子的布一层层打开。孩子穿着中秋节新买的迷彩服和黑色小水鞋。
马仁辉放声大哭。
躲过的地震
孩子们躲过了地震,没有伤亡。但校舍成了危房,地震后停了课
马仁辉还记得地震时自己的害怕。
9月7日地震,镇河晃得还是有点凶。第一时间给老师打电话,听说孩子是安全的。他长长舒了口气。
儿子马德民是独生子。山里不少人家不止一个孩子。马仁辉夫妻说他们只要一个,是想所有的好东西都能给他。
上坝小学在地震之前有过演练。李文佳说,一听到集合铃,老师会组织学生往操场跑。
孩子们很听话。
9月7日那天,一开始震,老师就让孩子往桌子下面钻。后来,集合铃一响,几分钟后,孩子们全部集中到了操场边上。
没有任何伤亡。三层的教学楼顶楼裂开了大拇指那么宽的缝。
第一次经历地震的马德民变得小心翼翼。他回家说害怕,有几天不敢睡觉。后来他和爸爸说,“我睡着了,地震来了你一定要把我抱出去”。
马德民格外关心地震的新闻。温总理到彝良的新闻是他先看到然后告诉爸爸的。
上坝小学的学生上学不容易。最远的要走3个多小时山路。平时走山路,要留神山上可能会滚落的石头。
马仁辉经常告诉孩子,山路要靠着外边走。
李文佳也担心学生的安全。他说最怕学生放学打闹会滑下山。孩子们听话,说过几次之后,很少有人放学在路上打闹的。
地震了,课停了。
文永毅问过爸爸很多次,什么时候才能上学。他是学习委员,怕落下太多的课。
上坝小学的校舍要作为危房拆除。最开始,李文佳得到的消息是会在上坝小学操场附近搭建板房。
“我觉得板房还是安全的,”李文佳等待着板房到来,可以重新上课。
在废弃小学复课
这是一所废弃的学校,被认为建筑质量可以,不过没进行过地质灾害重点排查
板房最终没有来。
9月25日必须复课。
上坝小学学前班、一年级、四年级、五年级租了农户五间房屋上课。三年级和五年级的学生被安置到了田头小学。
田头小学建成于2007年。水泥空心砖构造,是镇河村以前的单小。撤点并校,废弃了。
彝良县教育局副局长洪立昌说,这个单小建筑质量可以,相对比较安全。
他称,在安排学生上课之前,县里的住建部门和乡中心小学对田头小学进行过评估,“觉得没有问题”。
在彝良的地震重灾区和地质灾害点的学校,会有省地震局和省住建局的人员进行排查。合格了会贴绿色标签,不合格是红色标签。
田头小学并没有被重点排查。彝良地震后,新增地质灾害点294个。彝良国土资源局副局长朱绍华说,田头小学此前不在地质灾害点范围内。
这是一个让家长无法接受的结局。学校选址并没有和他们商量。孩子第一天上课之后回家,他们才知道孩子被安置在田头小学。
废弃的小学操场已经长满了半人高的草。
半个月没上学的孩子们很兴奋。艾宇说,她觉得新学校也挺好。“远了走路锻炼身体”。
龙海乡是彝良最穷的一个乡。镇河村是龙海最穷的村。这个学校留不住人。
上坝小学7个年级只有4个老师。搬到田头小学两个年级,只有李志松一名老师,同时教两个班的所有科目。上午九点上课,下午两点半放学。
复课不到十天时间,学校里还没有校餐。路远的孩子6点左右起床,不吃早饭,拿两元钱,中午在小卖部里买一袋方便面。
除了中午泡面,他们只能喝皮管里的凉水。
孩子们很少抱怨,有近一半的学生会提前一个小时到学校。
出事后,很多村民叹息,“出事的都是些爱学习的孩子”。
复课与“社会稳定”
“学生全面复课是一个社会稳定的标志。”县教育局副局长洪立昌说。说到当初要求确保安全时,突然泣不成声
“学生全面复课是一个社会稳定的标志。”彝良县教育局副局长洪立昌说,上级部门有相关的复课要求。复课标志着学生从地震阴影中回到校园生活。
对于彝良县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任务。彝良地震,22万多平方米的校舍损毁或成为危房,占总校舍面积的近一半。
活动板房数量不够,“先要给重灾区的学校使用”,洪立昌说要从震中到边缘的次序安排。他说因为交通各方面的原因,板房并不能迅速到位。
上坝小学虽然作为危房被拆除,但它所在的地方只是地震的次重灾区。
可以做学校的大帐篷数量也不够。有的学校只能用小帐篷凑。能够租借农舍的就租借了农舍,没有安全农舍的搭帐篷。没有帐篷的用彩条塑料布。
“反复压缩,还有6万平米的校舍没有着落。”这需要大量的资金,洪立昌说到当初复课要求确保安全时,突然泣不成声。
18个学生就这么没了。
现在彝良县在组织全面的综合排查。国土、水务、气象等部门都要加入进来。全部排查完了再复课。
失去的孩子
学校远,孩子们出门上学的时候,家长大多都在睡觉,没有机会见最后一面
18个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马仁辉烧掉了马德民所有的东西。除了墙上的四张奖状。
山里的风俗,孩子意外死亡不能抬进屋里。
马仁辉在院子里用完了一整块香皂,两条毛巾,把马德民洗得干干净净。两床新的棉被裹着他下葬。
葬在了高山上。前几天,马德民刚刚写过一篇作文,名字叫《镇河的天空》。他在作文里说,镇河的天空真美,我的家乡是一个天然氧吧。
这个喜欢骑着自行车玩漂移的三年级班长,对未来充满幻想。他喜欢蜘蛛侠,喜欢金甲战士。他说将来要做警察。
他自尊心很强。哪次考试没有考第一名会难受几天。他有段时间写字总喜欢侧着身子。马仁辉纠正了他两次,慢慢改过来了。
他被挖出来时,右胳膊是弯曲写字的姿势,怎么也掰不开。脖子上有一道深的划痕。马仁辉猜测他趴着写字,外力冲击下桌子撞击,留下的伤痕。
学生出门上学的时候,家长大多都在睡觉,没有机会见最后一面。
早上出门,文永毅就留给爸爸一句话,“爸爸,我走了。我拿了零用钱”。
黄琼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山里的孩子没那么多讲究,9岁了,没人给她照过相。这个女孩胆子小,天黑乎乎的出门,每天她总要去喊离自己家近的文永毅。
一个多小时的山路他们都习惯了。这次死去的孩子里,最远的每天要走三个小时。
父母在外打工的常成娥,总想去昆明找爸妈,在那里读书。她知道父母供不起,在电话里一直跟妈妈说,我去昆明看看就好了。
常宗国是独生子。在昭通打工的爸爸一打电话就告诉他要好好读书。“他学习好”。
有一个家庭走了两兄弟。三年级的陶贵永,五年级的陶贵能。陶贵永总是爱揪艾宇的小辫,揪了之后又呵呵道歉。
李文佳记得陶贵能。放学不回家在学校里弹弹珠,批评了一次,就再没犯过。
李志松说,山里的孩子,格外珍惜读书的机会。
10月7日,国土资源部发布了田头小学滑坡灾害的调查报告。灾害是由于持续降雨引发的大型高陡松散岩土体滑坡。9月7日地震对斜坡岩土结构破坏起到一定作用。
据新华社消息,昭通市要求相关部门迅速启动保险等理赔程序,对每位遇难学生的家庭给予30万元的赔偿。
艾宇的两个好朋友马德民和黄琼都离开了。以前三个人总在一起玩游戏。
上学再也看不到他们了。她想了半天,“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艾宇说,这几天总是做梦。“梦见石头又压下来,把学校砸了”。(□新京报 首席记者张寒 云南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