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学能 2016-07-08 08:16
:我的我的大学(4)
(十)
【我悲哀地想:世界上除了我,还有哪个11岁的女孩此刻正奔波在仓惶的逃亡路上呢?永远记得那夜的惊慌与惊恐,凄凉得刻骨。】
一天中午,我在堂屋的地上用刀剁猪草,杨东启在房里睡午觉,当他的鼾声传出来的时候,我忽然心中一跳:这不是一个好机会吗?我的心开始激跳不已。手中剁草的速度慢了下来,我想像杨东启被我砍死后大快人心的后果,一丝快意涌上心头。我右手紧握菜刀,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我看到了杨东启肥胖的身躯和他硕大的头颅,我的心因紧张而狂跳,刀把在我小小的手心里攥出了汗。
突然,杨东启咳嗽着翻了个身,正面对我,我一惊,菜刀从我的手里"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我吓得呆若木鸡,有好几秒钟没反应过来。谢天谢地,杨东启没有一点动静。我颤抖着拾起刀,跑到河边去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久,我才平静了心情。
如今想来,我仍为自己11岁时就产生杀人之念而心悸不已,亦为自己心地如此残忍疯狂而后怕,如果我真的去做了,我的人生将会如何?我不得而知。后来我再没有贸然行动,我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时间到了1980年秋天,就是我们母女三人开始逃亡的那个凄惶的季节。逃离家门也是在猝不及防中来临的。这是一天夜里,睡着的我忽然被一阵打斗声惊醒,杨东启又在打母亲。我从床上跳下来,扑过去就咬杨东启死死掰住母亲手的手,杨东启吃痛甩手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母亲赶忙护住我,母亲的勇敢是我前所未见的,我为母亲担心。果然,杨东启立即冲过来扭住了母亲的手指,母亲痛得尖叫一声蹲在了地上。美华也惊醒了,怯怯地蹲在母亲身边小声哭。我绝望极了,我们母女三人今天绝对在劫难逃了。
杨东启拍拍胸脯,恶狠狠地说:"敢顶撞老子,老子看你们活得不耐烦了!老子一生没怕过什么人,把老子惹急了,人都敢杀!老子这就回去拿一把杀猪刀来,不信教训不了你们!"说罢,推起自行车就出门了,临走还反锁了大门。他的家在杨庄,离我家大约五公里左右路程。
当杨东启的自行车铃声渐渐听不见了,我们母女三人才一下子绝望地抱头痛哭。哭了一会,母亲抹把泪说:"萍后,你赶快带美华跑走。等杨东启回来,不是死,也是残。你们先跑到二队干姨妈家躲一躲,再叫干姨妈想办法送你们到她的亲戚家去,杨东启不一定找得到。"
我抱住母亲:"妈,你呢?"
"我反正一条命迟早会送在这个魔鬼手里。我就跟他拼吧!你们赶快从门缝里钻出去。"我死活不肯,一定要母亲和我们一起走。母女三人就这样拥抱着,痛哭着。
值得庆幸的是,母亲最终还是和我们一起逃了。我们合力卸下了门板,出来后我们又合上了门,屋里的煤油灯还点着,照着一屋子的凄凉。我和妹妹就在母亲一手拉一个的牵扯下跌跌撞撞地奔上了逃亡之路。
此时已是下半夜,一轮惨白的月牙儿照着我们惊惶的身影。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罩着寂静的旷野,旷野里有着薄薄的寒意。我们是从门前小麦地的田垄上走的,穿过小麦地就是一片桑树林。正惊慌失措地走着,突然,一棵树桩戳了我的腿,有一刻的剧痛,我没吭声。我想一定流血了,但我已经来不及停下来查看伤口,我一边奔逃一边恋恋不舍地回首那个黑暗中沉寂的家。它像一个衰弱的老人,固守着我的悲伤与欢乐。
我一边疲于奔命一边悲哀地想:世界上除了我,还有哪个11岁的女孩此刻正奔波在仓惶的逃亡路上呢?
永远记得那夜的惊慌与恐惧,凄凉得刻骨。
记忆中再没有比那夜更黑的夜了。那一夜,我不清楚到底走了多少路,我的脚上磨起了血泡,双脚酸痛无比,似乎那路会一直远到天边去。妹妹最后实在走不动,是我和母亲轮流背她走。到了天已经放光的时候,母亲终于带我们来到了她的外甥女、我的红英表姐家里。红英表姐嫁在20多公里外的郭元乡,平时极少来往,母亲说杨东启不认识表姐家,这里应该很安全。
红英是我小舅舅的小女儿,舅舅去世得早,从小就是母亲带大的,与母亲感情极深。表姐生有三个孩子,表姐夫勤劳致富,小家庭倒也殷实。
表姐救了我们。至今我对表姐一家感激不尽。
可母亲在到达红英表姐家的第二天便不知去向。
(十一)
【这段乞讨经历成了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个细节,陌生人的爱心与亲人们的冷漠、刻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小小的心从那时起便盛满感激与仇恨!】
我惊恐到极点,在表姐家的房前屋后到处寻找母亲。表姐家屋后有密密的芦苇荡,我以为母亲藏在里面,钻进去呼唤寻找,失魂落魄。
表姐紧紧拉住我,悄声告诉我:"你妈去安徽了。等她在那边落下脚,马上回来接你们姊妹俩过去。"
安徽?安徽是哪里?母亲为什么要去安徽?我一时呆住,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母亲抛弃我们了!母亲扔下我和8岁的妹妹独自远走了,不再保护、不再爱怜我们了!我对母亲怨恨到极点!
我整整一天没吃饭,哭累了就昏沉睡去。梦里是母亲决然而去的背影,我和妹妹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呼唤母亲,泪流成河……
在我平静下来后,红英表姐找我谈了一次话,我这才理解了母亲的一番苦心。
红英表姐有个小姑子正好远嫁于安徽农村,母亲走投无路,只好听了红英表姐的建议,去安徽谋生。母亲之所以不带着我和妹妹一起走,是怕有两个"拖油瓶"跟着不好找对象。母亲走时交代红英表姐,叫我和妹妹先回父亲的老家--赵家园找我的爹爹(祖父)、大伯和姑妈去,让他们抚养我们一段时间。待她在安徽找到合适人家,马上来信让表姐送我们过去。
我是在一个阴雨的早晨牵着妹妹的手回我们的老家赵家园的,从表姐家到赵家园有三四公里路,父亲在世时带我从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去爹爹家,我还依稀认得路线。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和妹妹来到自己的老家时,我们面对的竟是一张张义愤填膺、冷嘲热讽、漠不关心的脸。
大伯说:"我也有儿子有孙子,我哪养得起你们两个小东西?"
姑妈说:"我是养得起,我不养!你们的娘不是很有本事吗?找你们有本事的娘去!家败光了,就拍拍屁股走了,让赵家替她养女儿,没门!"
84岁的爹爹已是老态龙钟,他是靠家境富裕的姑妈养活着的。()爹爹用满是同情、怜悯的目光看着我和美华,说:"现在什么也不要说,亲不亲赵家人,先给俩孩子弄点饭吃。"
姑妈说:"喂猪也不给她们吃,谁知道是不是她娘施的苦肉计?"
这是怎样的一种侮辱?这是怎样的一种刺痛?
我的头"嗡"的一声发胀了,我尖瘦的小脸一定也胀得通红,我愤怒而仇恨地冲姑妈那张看起来很富态的脸说:"姑妈,你记着,我们就是讨饭也不到你家门上,你家富不会富一辈子,我家穷也不会穷一辈子!"
说罢,我拉着美华飞奔着离开了爹爹家,我听到爹爹在身后焦急的喊声。我们头也不回。在奔跑的同时我是哭着的。我小小的心里满是膨胀的屈辱与仇恨!也就是那一天,我在心里立下两个誓言:一、从此与赵家所有人一刀两断!二、一定要出人头地!
那是怎样的一个雨天呀!我永远记得那天的雨,绵密、惆怅、忧伤,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笼罩着无家可归的我和妹妹。
走投无路。
姐姐,我们去哪儿?美华饥饿的小脸像天一样灰。
我的心像掉在地上的雨滴一样,又疼又碎。我捏紧美华的手,我们惟一的路只有回红英表姐家了。雨天黑得早,加上美华饿得走不动,我们像两只被雨水淹没的小蚂蚁,在人生的泥泞里苦苦爬行。
路边的农家已经点亮了煤油灯,开着的门内有饭菜的香味,也有晃动的人影和大人呵斥小孩的声音,我真羡慕那个被父母呵斥的小孩子--如果此刻让我喝一碗粥,不在雨地里流浪,即使被父母打骂也是幸福的呀!
美华实在走不动了,我蹲下去,美华小猫一样趴到我背上,饥饿与负重让我有一刻的晕眩,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母亲,一串眼泪掉在了雨地里。
等我再也背不动美华了,我放下她,我俩蹲在路边,手按着胃部,大口吞着口水。路边有户人家,门半开着,屋里没什么声音,但有铲锅的声音,好像是吃了饭,要洗碗了。美华小声喊:"姐,我饿。"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要饭更难为情的了,我像咽下口水一样咽下胆怯和自卑,我难为情地走到那户人家门口,在门口轻轻咳了一声,屋里的女主人转头看到我,走进看了看,连声问:"你是哪家的?怎不回家?在我家门口做啥?"我没说话,眼泪刷地涌出眼眶。
女主人看看我,再看看蹲在路边的美华,美华终于哭出声来,我终于艰难地挤出:姨,我们饿……
女主人看看我们,出来一手拉一个,把我和美华拉进了她的家。那晚,我们补偿了一天的饥饿,尽管只是玉米粥和咸菜,可那香香的滋味终身难忘。更难忘的是那个脸上长着蝴蝶斑的妇女,家里只有她和她4岁的儿子,她耐心地看着我和美华呼呼地喝粥,我偶尔抬头,竟看见她眼里飘忽着亮晶晶的液体。
从此我知道什么叫与人为善。
那晚,我和美华在那户人家的灶门前的稻草堆里睡了一夜,稻草的清香弥漫了整个梦境。
第二天,我和美华继续上路。我至今内疚不已的是,我竟然没有将那个好心妇女的姓名记下,这成了今生永恒的遗憾!这段乞讨经历成了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个细节,陌生人的爱心与亲人们的冷漠、刻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小小的心从那时起便盛满感激与仇恨!
(十二)
【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竟然是被养父母家当童养媳领养的。他们决定把我养大到18岁,然后嫁给他家两个儿子中的一个,这就是他们和母亲的约定。】
走投无路的我和美华只得重又回到了红英表姐家,表姐义无返顾地收留了我们。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因怕杨东启听到风声追踪而至,我和美华平时从不出门。我们像两只不敢见天日的小老鼠,躲在表姐家的三间屋子里,望眼欲穿地等着远方母亲的消息。
有关杨东启的消息也被时常在外做工的表姐夫一点点带回来:杨东启对我们的"不辞而别"大为恼怒,我家的两头已经长膘的肥猪不幸成了他的刀下祭品。也许他觉得我们的逃离对他来说是一种羞辱,他揣着一把杀猪刀疯狂地四处找寻我们的踪迹。
我家几乎所有的亲戚家他都在半夜造访过,所到之处,莫不恶言相胁:要是被他发现谁家收留了我们,他绝对一把火烧了这家房子。好在我家亲戚都说我们可能都已到了外地,加上红英表姐家住得偏僻,平时几乎素无往来,红英表姐家暂时倒是个安全地带。
躲避与惊恐的时光令我感觉窒息。我天天趴在表姐家的窗户边,望着天空漂浮的云彩,幻想得到母亲回来的消息。做梦都想。
关于母亲的消息终于在两个月后传来:母亲已经在安徽芜湖市郊区找到一位矿山工人,并且结了婚,很快就会回来接我和美华去那个鱼米之乡了。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激动的消息啊!背井离乡固然凄凉,但天天有大米吃,又在母亲身边,对我来说,没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了。
终于,母亲回来了。是悄悄的。我们惊喜地发现母亲的气色好多了,身上的衣服是全新的,母亲还带了一些糖果回来,那两天的空气似乎都是甜的。
然而,两天后的日子又浸满苦涩。
母亲要走了,并且只带走美华一个人,而把我留下来送给表姐同村的一户周姓人家。也就是说,我被人家领养了,母亲这一次是真的不要我了。
母亲有难处,继父只肯母亲带一个孩子过去。母亲说美华小,送人不放心,只能委屈我了。母亲还说到我放暑假和寒假,我的养父就会带我去安徽与母亲团聚。
我没有哭着喊着要随母亲走。我理解母亲的心情。就像她所说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割哪块她都疼。母亲是不舍我的。母亲临走哭肿了眼睛,一遍遍要我不要记恨她。我怎么会恨母亲呢?要恨,我只恨杨东启!
我是站在红英表姐家的窗户后面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妹妹走远的,此刻的我已经泣不成声、泪流满面。母亲也是一步三回头的,母亲的眼神让我终身难忘。那是一种与骨肉分离的痛苦、无奈、凄凉,还有乞求原谅的复杂眼神。
12岁的我从此懂得了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寄人篱下。
我到了养父家里。养父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分别比我大八岁、六岁、四岁。都未读书,我到这个家庭惟一的幸运就是我又可以读书了。这是养父母答应母亲的。这样,我又插班到周窑小学上了四年级下半学期。
原以为养父母家的日子少了流离颠沛,会平和温暖得多。其实不然。我在读书的同时也成了养父家的小劳工。
割猪草羊草是小事,掰玉米穗、剥玉米粒、砍玉米杆子、锄芋头、剥棉花、做饭、洗衣服、洗碗、打场……除了挑担子,所有农活、家务活我几乎都干过。
养父好酒,三餐必喝。给养父去一公里以外的代销店打酒成了我的任务。常常是晚上吃饭时,养父发现酒壶空了。即使我正吃着饭,也得丢下碗先去打酒。
去代销店的路上要经过一座杂草丛生的坟场和一条清冷纤瘦的河。路是从坟场中间穿过的,冬天的天黑得早,下午六点钟就已经黑透。养父家吃饭通常是七点,打酒也往往是这个时候。
农村的路上一向行人稀少,何况晚上。冬天的坟场里冷风凄凄,更有风刮过树梢的呜咽令人毛骨悚然。可无论多黑的夜,无论多冷的天,我总得一个人走完这一条阴森可怖的路。
夏天,河边的小路上常常横着乘凉的水蛇,我最怕蛇了,总担心会踩着它们,走路总是很小心,可有一次竟有一条蛇从我的脚背上游了过去,那种冰凉、滑腻、恐惧的感觉直射心底。我在心里哭着呼唤母亲: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呀!母亲,你可知道女儿寄人篱下的悲苦和凄凉?
打酒回来,养父一家人有说有笑围在桌子边剥花生吃。我把酒壶递给养父。没有人叫我吃花生。
我从未坐在桌子旁吃过饭,每次都是端着碗蹲在门前的小石墩上喝。说喝,是因为吃粥的时候多,仅有的一点沉淀在锅底或沸浮在锅沿的米粒早被养父的三个儿女捞光了,即使他们没捞光,我也不敢捞,就像我喝面汤时从来不敢像他们一样堂而皇之四去开柜挖猪油一样。在这个不是我家的家里,我自律而自卑。
我穿的是养父母女儿的旧衣裳,他们给自己的女儿做新衣裳,而把旧的破的换到了我的身上,尽管我的个子比他们的女儿要高,尽管他们女儿的衣服总是在我身上吊着。
每天晚上,我捧了碗坐在门前的小石墩上喝稀稀薄薄的粥或面汤时,就对着东升的月亮想母亲,我会在泪眼朦胧中做一个很虚无的梦:母亲来了!来接我了!我直觉地相信,尽管母亲与我隔了万水千山,可总有一天我们母女终于会团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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