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与记忆起点

逍遥学能  2010-04-29 19:09

噩耗是1999年1月14日传来的,那天正好是我36岁生日。

  “史考特,是癌,而且已经扩散了,我们必须马上做手术,今天就做。”

  几个星期前,我18年来第一次去做身体检查,结果却发现甲状腺有个小肿块,我一直祈祷詹姆斯·托马斯大夫(Dr. James Thomas)前一天为我做的切片会证明它只是个良性小肿瘤。做切片前,托马斯大夫告诉我,有人选择在做切片时一并切除整个甲状腺,但他希望尽可能避免这个手术。一般人没有甲状腺也能活得很好,但没有这个腺体的人必须终身接受药物治疗。

  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了。第二次手术中,托马斯大夫切除了我的甲状腺及附近淋巴结上的一个可疑肿块。他高明的医术使我的声带免于受损,而且几乎看不见疤痕。

  一星期后,我去复诊,托马斯大夫检查切口,还赞许地点点头,说伤口愈合的速度很快,但他的语气接着变得阴沉起来。

  “我相信我们已经把它彻底切除了,”他说,“但问题是这种类型的癌细胞会卷土重来。即使我们把甲状腺四周切得干干净净,还是有可能残留下微小的甲状腺组织,有些小得我们根本看不到。如果是这样,组织里的微型肿瘤就可能再滋生。研究显示,复发的可能性是30%,但是否进行补充治疗,得你自己决定。我可以现在就让你服用左旋甲状腺素(Synthroid),这种药你下辈子都得吃,但如果决定做进一步治疗,我就得延迟开出药方的时间,以免药物互相作用。”

  我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我当时刚开始停用止痛药,觉得很不舒服,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讨论治疗方式,评估风险,尤其是要拿我的生命当赌注的时候。但我的妻子珍妮特(Janet)照例是先我一步,她已经和杜克大学(Duke University)附属医院的肿瘤学家约瑟夫·莫尔大夫(Dr. Joseph More)取得联络,莫尔大夫曾经是珍妮特父亲的主治医生,已经为她父亲治疗癌症多年,他的态度毫不含糊:接受补充治疗。

  从体检时发现肿块开始,我已经了解到很多与甲状腺有关的知识。当然,我早已知道它会影响心跳速度与新陈代谢,而且甲状腺有问题的人容易感觉疲倦。但我还得知,甲状腺荷尔蒙的影响作用强烈得多,它能影响到人体的每一个细胞,操纵细胞生长和维持身体机能的所有物理和化学过程。最令我忧心的是,缺乏甲状腺素往往导致注意力无法集中,有时甚至导致严重的记忆力丧失。但大夫们再三保证:一旦经过反复试验,找到人工合成的甲状腺素的正常浓度,这些副作用通常都会消失。

  补充治疗大约需要三周时间,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古怪和痛苦的一段时间。莫尔大夫向我解释疗程时说:“我们必须摧毁任何残余的甲状腺组织。甲状腺会自然吸引你血流里的碘,因此,你要吞服一种放射性碘溶液,它会自动寻找并摧毁甲状腺组织,有点像表现二次大战内容的那些老电影里的潜艇任务。不过,你的身体会因此而具有放射性。治疗的进展情况会用盖格(Geiger)放射仪检测,你必须在一个有铅壁的房间里呆两天。虽然你的身体会通过尿和汗自动排出大部分放射性物质,但还是会有少许这样的物质在你体内残留三周,你带进有铅壁的病房里的每样东西……书、纸张、任何东西……都不能再带出去,所以不要带手提电脑或其他贵重物品。”

  “为什么?”我很好奇,“如果只有少许放射性物质残留在我的汗腺里,那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你在铅隔离室里两天以后的事。你在室内的时候,放射性会很高,别人只能和你进行有限的接触,而且接触时必须戴上辐射监测仪,你碰过的每件东西都会受到污染,到时候你会收到一份相关注意事项的说明书,你的所有疑问都会得到解答,所以,一定要把所有问题写下来,以免忘记。”

  谢天谢地,他说这话时还对我眨了眨眼睛。

  我那天感觉不错,就去附近书店浏览介绍大脑及其运作方式的书籍,我想知道是否可以做些什么事来缓解记忆力和其他认知技巧丧失的问题。在我翻阅过的许多书中,有一本是托尼·布赞(Tony Buzan)所著的《运用完美记忆》(Use Your Perfect Memory)。封面简介说布赞是“全世界大脑与学习技巧的一流权威”,书中的一段叙述引起我的特别注意:

“记得我读大学的时候,至少有三位同学对某些学科比同年级的任何人都学得好,因此,他们经常辅导那些苦苦挣扎的同学。奇怪的是,这几位聪明过人的同学考试时却经常考不好,而且还抱怨在考场没有足够的时间整理大量的知识,或者不知何故,他们在关键时刻就会‘忘记’。”

  我就是这样,我想。我在学校很用功,但考试成绩却总是平平。

  然后,我读到布赞用纸牌设计的记忆力改善练习。我没有完全读懂,但我知道不久就会有很多属于我的空闲时间,并且,带一副廉价扑克牌进入铅隔离室应该不会有什么大损失,于是我买下了那本书。

  我进铅隔离室的时间安排在三周后。等候治疗的这段期间里,我的生活慢慢陷入一种缓慢的超现实世界。没有甲状腺稳定供应的甲状腺素,我发现每件事都变得比以前困难多了。大多数人靠阅读放松,但我只看几页书就觉得身心俱疲,脑子里什么也记不住。我完全看不懂自己读的东西,语言能力也严重衰退。如果别人问我一个问题,我会开始回答,但思路会突然掉线。我经常想,老人痴呆症是否就像这样——刚才还清醒,转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1999年2月19日,我服用了第一剂放射性药物,以杀死喉咙里的癌细胞余孽。医院的病房看起来很普通,但那扇门除外,它看上去像是通往银行金库的门。一位护士给我拿来放射性碘溶液,装在看起来像是石器时代汤碗的容器里,就是摩登原始人弗雷德·弗林特斯通(Fred Flintstone)用的那种,用石头凿出来的,重得要命。珍妮特那时已经出去了。沉重的碗里有个小瓶,瓶里的东西看起来像清澈的水,没有发光,我暗自感到安慰。我照护士的吩咐把它喝下,然后又喝了几杯水把它冲下肚。味道热乎乎的,很温和,不知道那种热乎乎的感觉是否和里面的放射物有关。

  护士离开后,门轰然合拢,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滚到墓穴门口。奇怪的是,那种震耳欲聋之后的寂静忽然令我回忆起我的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钢琴演奏会,而且记忆出人意料地清晰,就像时光倒流一般。

  我要弹的曲目是《溜冰华尔兹》——古典音乐的最新改编版——特意为展示我这个很勉强的钢琴演奏者蹩脚的演奏技巧而设计的。我花了无数个小时在客厅那架钢琴上敲敲打打,记忆一串串音符。演奏会那个可怕的日子终于到来了。那一小群自豪的家长和奉命到场的兄弟姐妹们不亚于数千名观众,十来个表演的学生被关在舞台旁的小休息室里,紧张的期待慢慢变成了强烈的恐惧。我的手脚都在发抖,比我年幼的学生赢得的掌声对我丝毫没有镇定作用,手脚就是抖个不停。奇怪的是,我脑子里却浮现出兴高采烈骑自行车冲下潮湿的街道,然后猛踩刹车,滑行一段距离后才停住的景象。我的手指在琴键上滑动时会不会像自行车轮胎在潮湿的人行道上滑行一样轻松自如呢?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老师宣布该我上场了。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木然站在那里,不想离开安全的后台。然后,我蹒跚走向那台小型三角钢琴,没有看观众,眼睛死死盯着黑白琴键。它们一定能让我恢复已经荡然无存的自信,让我的双手停止颤抖。我以为几个月来的练习已经让我和那88个琴键成为好朋友,但我把手指放在开始的位置时,它们却背叛了我。我这时才意识到我从来没弹过这台钢琴。我愣住了。不知怎么搞的,键盘显得更长、更优雅,散发一种庄严的光华,和家里的立式钢琴大不相同,感觉也不一样。我浑身瘫软。现场沉默得令人窒息,眼前好像笼罩着一片看不见的雾,我只能看见彷佛在嘲弄我的琴键,其他东西都模糊成一团烟,很快渗透到我脑子里,把我脑子里的《溜冰华尔兹》抹得一干二净。

  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坐了多久,然后传来我最要好的朋友的母亲琼-安·利弗塞(Jean-Ann Livesay)的声音:“史考特,你能行!”这句神奇的话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也打破了震慑我身体的恐惧,但结果并不佳。我站起来,转身面对充满期待的观众,喃喃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我忘记曲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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