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学能 2010-03-17 23:03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在童年时我玩弄过的一条蚯蚓,不管我怎么肆意地捏弄它、摔打它,它都默然接受,即使把它掐成两段,但还是依然在顽强地探寻着各自生命的方向。而慕云峰就是那条蚯蚓,虽然很疼,也流血,但仍倔强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生命的方向。
——题记
我从此知道,我所面对的一切都不是选择,而是命定。像物种起源的法则,所有的生命都必须从水开始;像泥土里生长的蚯蚓,它只能在潮湿的泥土里像根一样地寻找生命。我也同样,那个叫“慕云峰”的人,他在我生命中的出现,注定了我停止不辍的高考之路。
一切都要从我的第二次高考落榜开始说起。得知分数那天,天空很苍白,纯净成一个空洞。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没有表现得太过于伤痛,因为从我感触到成绩单上那个分数的气息开始,我已明白,再一次,我对上大学所寄寓的努力连同希望都已掷为乌有。对于这个问题,我备感千万分的无奈和绝望:为什么有的人只要考一次就考上了大学,而我考了两次却还是没考上?随后,我毅然绝然地离开了学校,辍止了十多年来的读书生涯,进了郊区的一家小钢铁厂,在电炉车间当了一名电工,开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是谁说过,上帝不会特别宠爱你,也不会绝情地抛弃你?因为既没学过相关的专业技术知识也没工作经验,最初,我在钢铁厂做的是最简单也是最累的工作,扛机器配件、搬电缆……这些让我获取的报酬是一日果腹的三餐和15元人民币。大概是高考的两次失败对我侵蚀太深的缘故,数月的付出让我手捧几张纸币时,我竟然在心里蓄满了感动。
那感动带着一种悲哀的幸福溢满了心胸。之后,在日复一日的劳碌中,我越来越安于这种自感幸福但其实是少得可怜的所得,随着时间的推移,梦想一天天地在卑微中萎缩,我不敢再衍生什么勃勃野心,因为对于两次高考都失败了的我来说,愿望的美好只会加剧我灵魂的痛苦。于是,在混混噩噩的日子里,我安于现状踽踽爬行。
钢铁厂车间里的那些与我共事的工友,有很多是同我相等年纪的小青年,由于家境贫寒以及其他种种原因,他们有些初中刚毕业连高中都还没上就出来打工养家糊口了。因为听说我是惟一一个经历过高考的人。每每闲聊之时,这些人总会兴致勃勃地问我一些与高考相关的问题,诸如复习苦不苦、考大学难不难之类……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愿意和他们再谈及这事,复读了两次,当我再回想起这两年所走过的路时,我的心总是被一种带有血腥的味道所充满,那些见缝插针的念头即便是在睡梦中都要搅得你战战兢兢,那些惊恐的眼神,那些小心翼翼呵护着生怕被破碎其实早已是破碎了的自信心,有时,就是站在最明媚的阳光下,还是可以无比清晰地看见压在自己身上那块巨大的阴影……当我把这一切半明不白地都告知他们时,有的兄弟会拍一下我的肩膀以表对我的同情,有的会叹一口气以示对自己没读高中的侥幸,而我的嘴里这时也会顿时涌上一股浓浓的苦味,为了不让他们看出我的不轻松和不愉快,每次在应付完这事后我只牵强地笑了笑,掉头就走。
有一个人,在大伙都为我那艰涩的、不堪回首的高考经历而鸣不平时,他总是站在一旁淡淡地笑着,向我投来一丝不一样的目光,那目光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侥幸,这个人就是“书袋子”慕云峰。大伙管这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叫“书袋子”,那是因为他一天都晚,只要是没活干的时候就总会捧起一本书来看。我不知道那些书对他来说何以有着这么大的吸引力,起初我想或者也只有是些武侠、言情之类才会这样的。大概是过了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晌午,吃完饭后我在宿舍里闲着没事干,想着要找点什么东西来消遣消遣,当我从慕云峰的枕头底下抄出一本名为《高考复习总攻略》的书时候,我简直傻了眼,“怎么,你想自学考高考?”
“书袋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轻轻地说:“是的。”
“可是你知道吗?这很难,我考了两次都还没……”
“我考了三次了。”他笑了笑,竖起三根手指,然后像个没事人似的捧起一本书又看起来。
自从得知“书袋子”有着和我一样的高考经历时,我便和他变得很亲密了。慕云峰告诉我说他是从安徽的一个小山村出来的,自从第一次高考落榜后就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他曾经辗转在好几个城市求生,在工地里做过民工,跟别人卖过盗版光碟,还当过饭馆里的服务员……在陌生的城市里寻找着最简单的生存,露宿街头、忍受饥饿,可这些都没什么,最让他不堪容忍的是来自城市人的鄙视和辱骂,慕云峰说自己就是没办法承受这些才决意要上大学的,如果不能寻找出路对这样的生活“突围”,就永远只能承受来自它的荼毒和抽打。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在童年时我玩弄过的一条蚯蚓,不管我怎么肆意地捏弄它、摔打它,它都默然接受,即使把它掐成两段,但还是依然在顽强地探寻着各自生命的方向。而慕云峰就是那条蚯蚓,虽然很疼,也流血,但仍倔强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生命的方向。
一次,我和慕云峰坐在工厂外的沙滩上晾太阳,我问他:“你说为什么有的人只要考一次就考上了大学,而像我们,一样认真地学习,最后为什么,却总是没考上呢?” 慕云峰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很温和地笑了笑,然后指着前方对我说:“你看那些在海边争食的鸟儿,当海浪打来时。小灰雀总能迅速地起飞,它们拍打两下翅膀就飞入了天空,而海鸥总显得非常笨拙,它们从沙滩飞入天空总要很长的一段时间,然而,真正能飞越大海,横过大洋的还是它们。” 慕云峰的话,刀锋一样直刺我心底最疼痛的地方,刹那间,我禁不住泪流满面。那夜我久久地坐在窗前,月光下的海鸥,它们的羽翼映出异样美丽的光辉。
2003年11月13日,那天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很多工友在做完了自己的活后都提前下班回宿舍烧炉子取暖去了,整个车间只剩下极少的几个人。慕云峰到开着的轨机上修一根电缆,突然,只听到他凄厉的一阵叫喊,原来,他被轧机轮子扯住了棉衣,等我闻声冲过去的时候,他的一条胳膊飞出来,接着另一条,然后是脑袋和一条腿……我吓呆了,眼睁睁地看着轧机就这么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轧死,这时候车间里静得可怕,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我只听得到自己的耳朵在“嗡嗡嗡”地作响……
慕云峰走了,在生命通往死亡的路途上,一个21岁的小青年怀抱着他未能完成的心愿离开了人世。当我为“书袋子”清理他的遗物时,从他床下放衣物的一只小木箱里看到一篇他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文章是方方正正地折起来放在一只白信封里的,我打开来看,那上面报道的是一个在广东的打工妹通过自学,历经四次高考终于考上中山大学法学系的故事。那一瞬间,我的眼泪狂涌而出,这……这也曾是我的梦想啊!
“如果不能寻找出路对这样的生活‘突围’,就永远只能承受来自它的荼毒和抽打”——至此我才从慕云峰的话里深感到,安于现状,它会用看似温和而实则冷酷的方式耗尽我的一生,木然于对梦想的追求,我则要在它的股掌间承受这场平庸困乏的人生苦役。慕云峰的死带给我的影响是巨大的。 2004年初冬,我终于决定重回到我的起点,再一次选择了对高考的“突围”。
现在我再也不必担心我能不能考上大学了,我也再没有去追问那个曾经我为之深深困扰的问题,因为去年,我已经凭着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我所梦寐以求的华东理工大学,一偿我多年来的夙愿。2005年暑假回家,我的母校请我给我的师弟、师妹们作一个报告,我给他们讲了这段长达三年的高考经历,和一个名叫 “慕云峰”的人的故事。